我见过各式各样的男子头饰:高雅的英国绅士硬呢帽,洁白的阿拉伯防暑头巾,洋溢着浪漫情调的墨西哥宽边大草帽,显得颇为蛮荒的非洲鸵鸟羽盔。但是,我觉得,所有这些男子的头饰,似乎都不及印度男子的头饰那样丰富多彩,那样富有历史与文化的内涵,那样充溢着庄重与典雅的诗意之美。

 

 

我曾两次访问印度。每到机场海关,都看到戴着庄重深色头饰的官员在值岗。每到下榻的饭店,大门口都有头缠鲜丽彩巾的礼仪男士在迎迓。在首都新德里,连街头耍蛇人的头上也顶着一块脏兮兮的灰布作头饰。在南部城市海德拉巴,市政厅的礼兵个个手持长枪,头上戴着彩扇一样的鸡冠帽。在东部城市加尔各答的郊区,汗流浃背的农夫在田里光着膀子干活,也没有忘记在头顶缠上厚厚的几道布。特别令人难忘的是,在印度外交部为欢迎我们举行的招待会上,主持宴会的新闻司司长头上缠着足有一尺高的彩色头巾,在灯光下熠熠闪耀,显得异常优雅与华贵。印度男子头饰之多恣多彩,由此可见一斑。

 

印度男子头饰究竟有多少种?我问过一些朋友,但谁也说不清。我曾随便走进老德里的一家服饰小店询问。店主说,确切的数目,他也不知道,但仅在他的铺子里,就有近50种头饰在出售。后来,无论走到哪里,我都留心观察,发现印度男子头饰种类确实繁多。从颜色上看,有红、蓝、黄、白、黑等单色的,也有各色相间并带花、条、格等彩色的。从式样上看,有用平布做成帽状的,或圆筒形带平顶,或圆锥形带尖顶,或蘑菇状带缨饰;也有用布条或布束包缠成各种不同盔形的。从包缠的方式来看,大多用棉布把整个头都包起来,但偶尔也有露着头顶的;有的将头从上到下一匝匝盘缠,有的则在这样盘缠之后还要从前至后再绕上几道;有的对这样的七缠八绕好像还嫌逸韵不足,或在头顶再打一个花结,或在四周再缀上缨絮,或在额前再镶上珠宝。印度男子头饰之美妙,堪称一种特色别具的艺术品。而其多姿多彩,则正是印度这个多民族、多宗教、多文化国家的一种特有的社会现象,反映了印度不同地区、不同信仰、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的不同艺术追求和不同的审美情趣。

 

 

印度男子的头饰在英文中统称“土尔班”(turban),在印地文中统称“普哥蕤”(pugree)。在印度不同地区,因语言和其他诸多因素的不同,头饰还有不同的名称,诸如在旁遮普邦叫“帕哥笠”(pagree),在马哈拉施特拉邦叫“帕缟缇”(pagote),在克什米尔则叫“萨幅”(safu)。英文中的“土尔班”一词,从字源学上说,一般认为来自波斯文中的“杜尔班”(dulband)。早期的波斯人总是佩戴一种圆锥形的帽子,有时四周还缠绕上布带。这被认为是最早的“土尔班”。但也有人说“土尔班”来自土耳其文中的“土里潘”(tulpant)。15世纪中,奥斯曼帝国的苏丹仿效先知穆罕默德用大量白色的棉布缠头。后来,土耳其民众纷纷仿效,使这种头饰在穆斯林中流行开来。不管哪种说法更接近实际,但都确认这种头饰来源于现在的中东地区,并且同这个地区流行的伊斯兰教紧密相关。

 

头饰是人类服饰的一部分。服饰除了御寒防晒的基本功能之外,也是人类居住地域、民族归属、宗教信仰、文化传承的一种标识,是一种社会生活的特殊符号。一些服饰学家认为,世界上最早的男子头饰的记录,存在于史前时期的岩画和壁画中。比如,在墨西哥反映玛雅文明的壁画中,在印度库茂恩的喜马拉雅山岩画中,男子都戴着各式各样的头饰,而这些头饰大多是动物和花卉的形象。这显然同当时的人以采摘野果和捕猎野兽为食有关。到发明纺织和缝纫技术之后,头饰的式样与花色日臻丰富。华丽的头饰成为社会上层人物的专有物,成为他们的权势和地位的象征。这些,在印度的考古发现中就有明证。比如,在哈拉帕和莫汉殊达罗文明的发现中,用浆得坚挺的棉布制作的扇形头饰,就是一些达官贵人显示其特权和荣耀的主要手段。

 

印度男子头饰的历史,据说至少可以追溯到3500年前。现有的文字记载表明,在公元前约1500年至公元前1200年的吠陀时期,出现一种叫做“乌饰尼纱”(ushnisha)的头饰。这种头饰是用洁白而鲜亮的树皮或兽皮交叉缠绕在头上,顶端打一个漂亮的花结。这种头饰在印度古梵文的文学作品中就有描述。公元7世纪,梵文文学大师波那在描写青年男女婚姻悲剧的无韵长诗《迦丹波利》中,也曾多次提到。

 

印度的古代文献中还经常提到,头饰总是随着人的社会地位的变化而变化。在后吠陀时期,婆罗门的地位高于国王。人们见到他们时,为表示敬意,总是躬身脱帽。从此,摘掉头饰就成为一种对人表示尊敬的礼仪。在公元前后的600多年中,印度头饰的形状和式样以及制作用料都发生很大变化。将头饰和头发纠结在一起,一度曾成为流行的时尚。印度古服饰专家罗沙克·阿尔卡兹说,那时,人们经常将自己的头发缠绕起来,引人注目地盘结在额角或头的两侧,用一细布条系结,显得优美而雅致。这种头饰,据说后来曾在印度南部风行。公元4至9世纪,帕那瓦王朝的国王就非常喜欢这种头饰。到17世纪,这种头饰又风行于维查耶那加尔帝国的贵族中间,不久还被泰米尔贵族阶层普遍接受。

 

印度男子头饰后来的演化,明显受到伊斯兰教的影响。公元7世纪创建于阿拉伯半岛的伊斯兰教,不久就传入印度。到14世纪,从北部到南方,伊斯兰统治势力几乎达到印度全境。伊斯兰教的流传,带来了伊斯兰的文化,包括伊斯兰的服饰。16世纪初,莫卧尔人在印度次大陆建立伊斯兰封建王朝,又进一步促使伊斯兰文化在印度传播。这个王朝的第三代皇帝阿克巴奉行开明、宽容的宗教政策,伊斯兰文化与印度文化的融合进程加快。这时,来自波斯和土耳其的各种头饰,同印度古已有之的各种头饰相互仿效,逐渐产生一些新的头饰。无论伊斯兰教徒还是锡克教徒和印度教徒,都竞相佩戴起各式各样的新型头饰。据记载,其中最受欢迎的一种新型头饰,是一种改装的土耳其式帽子,周边宽大而上翘,带有尖顶,顶端缀有一个小布结。这种头饰不但在印度北部流行,很快也流传到东部和南部的德干高原。到莫卧尔王朝的全盛时期,这种头饰又镶上价值连城的宝石或金光闪闪的黄玉,成为皇室成员和宫廷宠臣无限荣耀的象征。

 

从这一简单而粗略的历史回顾中,我们不难发现,印度男子头饰的形状与风格,总是随同政治、社会、宗教、文化的变化而变化。而今,人们的现代意识增强,头饰作为民族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不能不受到一定的影响。在现代文明影响较大的城市中,佩戴头饰的人日趋减少。这也许是因为,在现代城市文明中,权力和地位已经很少像过去那样以头饰作象征。而在广大农村地区,头饰仍相当流行。

 

一位印度朋友对我说,一个农夫若没有一件像样的头饰,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。在那里,头饰仍是社会地位的象征、财富的反映。谁要光着头,谁就显得寒酸,被人瞧不起。但是,无论在乡村还是在城市,在重大的宗教活动中,在传统的节日里,在舞蹈和戏剧演出中,许多人都要佩戴上相应的头饰。这位朋友认为,只有这样,这些富有民族文化特性的活动,才能显得更庄重,更喜庆,更能展示多彩的社会生活中本来就蕴含的诗意美。

 

 

在印度的各个民族当中,好像只有聚居在西北部旁遮普邦的锡克人常年佩戴头饰。其中,少年人经常佩戴的是一种用棉布制作的无沿圆帽,帽顶上有一个圆球形的大花结:成年人则往往头缠又大又厚的布巾。布巾以蓝、红、黑、白四色居多,一般长五六米,最长据说可达三四十米,一匝匝缠绕在头上,好像一个硕大的圆盆子。不管天气多么热,只要是在公共场所,他们都不会将这种头巾摘掉。实际上,他们白天利用这种头巾御寒防晒,夜晚则摘下来铺在地上当被褥。锡克人彪悍骁勇,到行军打仗时,这种头巾更是不可或缺。奇特的头饰,再加上高大的身材,茂密的络腮胡子,已成为锡克人特有的威武雄壮的民族标志。

 

印度男子头饰的盛行,使头饰的制作成为一种古老而兴隆的行业。从事头饰设计、制造的人,称为“头饰师”。他们大多具有较深厚的历史、文化和艺术素养,熟悉不同地区、不同民族、不同文化层次的客户的不同需要。他们之中的佼佼者,实际上是一批具有独特价值观、审美观的艺术家。他们凭借自己的一双巧手,尽情开掘社会生活中和人们心灵中的美感,制作出种类繁多、式样新颖的头饰,装扮起印度各个民族从孩童到老翁不同年龄的男子,装点起印度五彩缤纷的城市与乡村生活。独具一格的头饰艺术,正是在他们手上一代一代往下传。